2002年6月4日 星期二

戀上廣播的日子(四)

 在我當兵當到第八個月的時候,被調到陸總部當心理輔導老師,我對這個職務非但沒有概念,也不敢相信能在保守的軍隊裡發揮什麼效果。

 當我初次為了因應每年五月份霧季將至,所可能引發的大批逃亡軍紀案件,跟著一票長官踏上外島時,感覺就像來到另一個世界。觸目所及除了滿是沙丘、碉堡以及鬼條砦(海濱反登陸的防禦工事)外,更恐怖的竟然是發現電視只收得到華視,廣播則完全管制收聽,因為由對岸所播放的內容反而聽得更清楚。看著滿是士官兵的營區從早到晚面對的都是硬邦邦的事物,要維護心理健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回台北之後,我突然福至心靈,立刻去買下大批的空白錄音帶。當時最IN的節目非黎明柔在台北之音所主持的【台北非常DJ】莫屬,這是我每晚都必聽後來也成了必錄的節目;另外為了即將退伍的士官兵,我也預錄了每天早上由李健復所主持的【台北上班族】。只要大約一個禮拜120分鐘的節目帶就會積滿一盒,我隨即便寄往防衛司令部的心理輔導中心,司令部的輔導官收到後便按著日期順序,每天早、晚作營區播音。有趣的是,當國防部的長官巡迴到外島時,非常訝異竟然能夠聽到當時播放功率僅及大台北地區的台北之音!

 有時我也會為【台北非常DJ】裡過於聳動或辛辣的話題擔心軍方的尺度,但防衛部的輔導官仍是原原本本地照樣播了出去!我想對於每一位身處在資訊及娛樂都十分匱乏的前線官兵而言,每天早晚能在營區播音當中,聽到來自本島的廣播,大概就像Tim Robins在“刺激1995”中,冒著被關獨居房禁閉的危險,也要聽上一段莫札特的魔笛詠嘆調,彼時彼刻,“鄉音”是唯一能夠突破時空桎梏,帶來心靈上的連結與慰藉。

 廣播像極了善解人意的老友,她不像電視或電腦索求無度,不但要你側耳傾聽,還要你目不轉睛,但卻往往教人在不知不覺中上了她的癮。在下班擁擠的公車當中,要是好心的司機無意間轉開了收音機,哪怕只是傳出一節路況報導或是一段Jingle廣告樂,都能教困在車陣裡的乘客大大地舒口氣,感覺像是與外界又連上了線,那是一種“集體經驗”,絕對不是講大哥大或手機上網的獨樂樂能夠比擬的。

2002年6月3日 星期一

戀上廣播的日子(三)

 當“黃金五寶”的倪敏然在中視以台灣版的志村健“七先生”大紅大紫之際,氣質美聲DJ倪蓓蓓的【星河夜語】也紅遍了校園,任誰都不敢相信一貫娓娓道來、輕聲細語的倪蓓蓓竟然是七先生的親妹妹,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只能以張口結舌來形容。隨著課業的壓力越來越大,對於廣播的依存度也越來越高,漸漸地闔上書就寢的時間從十一點鐘【星河夜語】的開播,延到了收播;然後很快地又跨入李季準在午夜咚咚咚定音鼓開場的【感性時間】,猛然間我發現我的求學過程幾乎也是一本廣播收聽日記。

 唯一必須要全神貫注的聆聽而不只是被當作襯底音樂提神節目的,就數禮拜天中午的【日正當中】了,印象中在蔡琴主持前還有另一位很棒的主持人,只可惜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李文媛身上,她也是接棒者,同樣也是後來居上。)當發現節目換由蔡琴接手時,我刻意停了兩週不聽,從這兒不難看出聽眾非理性的一面,感覺上節目換主持人就像替嬰兒換奶粉一樣,少不得要拉幾天肚子才能適應。

 不過後來因為蔡琴得到節目製作蔣國南的鼎力相助,節目做得是既動聽又有深度,特別是西洋音樂方面,蔣國南堪稱當時的第一把交椅。後來蔡琴越玩越過火,還記得那位將席慕容的新詩“讓我與你相遇”譜成民歌的小文青蘇來嗎?他和李宗盛以及蔡琴在港劇“楚留香”盛行之時,也錄了一個廣播版的“楚留香笑傳”,並且應聽眾要求重播了好幾次,我在她第N次重播的時候終於把那段給錄了下來。當我放出來給同學們聽時,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蔡琴會搞笑,這點最教我驕傲,因為當時一般人只看到電視上唱抒情慢歌的蔡琴,而她老姐睿智的快人快語卻早在廣播中顯露。可見因為不用拋頭露面,廣播確實能予人較高的安全感,不過也讓人比較容易露餡兒。

 回想童年時颱風天停電的夜裡,老爸老媽會點著一支過年祭祖時回收的蠟燭,另一個不可或缺的裝備就是收音機,從那只黑匣子裡總能傳出些令人安慰的消息,比方像是電力公司人員已經開始全力搶修某個斷電的區域,或是暴風圈即將在某時刻遠離。印象中那一刻天地都暗了,霎時世界只剩下燭光所及的斗室,唯一能證明風雨外還有人間的就剩下那個小收音機。想不到二十年後,當我在美國看到有關九二一地震的消息時,從朋友的email中竟然讀到:「在凌晨巨震停電後,連電話線也斷了,唯一與外界的聯繫就剩收音機了!」前後歷經五分之一個世紀,我只有慨嘆無線電真是件了不起的發明。

2002年6月2日 星期日

戀上廣播的日子(二)

 有一回老爸從日本帶回來一個像是煙灰缸造型的National收音機,用的是方形按扣電池,當時我真是愛死了這個小玩意兒,因為只要一到晚上九點我就得上床,儘管我的眼睛還大得很,精神也處於最佳狀態,但一樣得乖乖聽命。

 在此之前,我最愛在睡前玩的是手電筒,不過有幾次忘了關就睡著了,在耗掉幾副電池之後,老媽再也不肯依我,她可不容許在停電的緊要關頭還要摸黑抓瞎。有了自己的收音機後,突然間九點鐘上床也變得沒什麼了不起,反正有聽不完的節目,尋找電台的心情和神情就像Judie Foster在電影“接觸未來”當中一樣地慎重。

 我記得第一首有印象的西洋歌曲是調幅天南廣播電台的DJ藍青在他的【歡樂今宵】裡所播放的“自制”(Self-control),只是藍主持人每次都只會報中譯歌名,有種很強烈的土洋對比。

 另外,熟悉的廣播所帶來的商品效應也是淵遠流長。比方說,在【歡樂今宵】停播多年之後,有一次我在街頭看到“大順中醫診所”的招牌,直覺這是家不錯的醫院,但又不記得在哪則報導中看過它,等過了好幾天才想起來這是從前【歡樂今宵】工商時間結束前的最後一支廣告。心理學上講熟悉會產生好感,這家中醫診所的廣告費確實沒有白花。

 進入國中,我也開始過起晚飯後就得複習功課的日子,從此晚上的時間完全被廣播所佔據。我與廣播密切的程度竟然到了只要聽到某位主持人開口就知道現在大概是幾點鐘。為了滿足對流行音樂以及歌手的好奇,這時候羅小雲的【知音時間】就成了每晚必聽的節目,我也是第一次發現只要在收聽廣播的同時按下錄音鍵,就可以毫無雜音地錄下整段節目,當時還天真地以為盜版音樂帶就是這麼作出來的。也因為這個發現,常常整晚都沒法專心讀書,就等在錄音機旁以便準確地按下錄音鍵跟暫停鍵,怪只怪【知音時間】每個月都有一次排行歌曲前廿名的整曲播出。

戀上廣播的日子(一)

這篇文章的初胎是2002年五月份去考中央廣播電台的編播人員時的作文題目<廣播與我>的延伸,透過考題我發現原來自己這麼喜歡廣播是因為有這許多的淵源。

 對於五年八班的我來說,廣播是童年裡頭很重要的一件事,從與它第一次的偶然邂逅就成為固定的生活經驗這點看來,除了說明廣播的魅力外,也印證了我們那個年代民生育樂物資的匱乏。

 我還記得第一次發現收音機裡會傳出有趣的聲音是在國小放學後的某個下午,當時在廚房煮飯的媽媽一邊忙一邊聽著老式的SONY單卡單喇叭收錄音機,下午的時間通常我不是在睡午覺,就是睡醒後開始寫功課,那天誤闖廚房的結果竟然聽到有兩個人在對話,不一會兒就是一陣罐頭鼓掌和笑聲。老實說,我應該是被那陣音效所吸引,接著再仔細聽下去,原來有兩個人在講笑話,一搭一唱的還真有趣。於是隔天下午我又進了廚房,既不說明來意,又賴著不走,在收音機旁轉呀轉的,老媽擔心爐子上的湯鍋還有菜板上的刀具,三下兩下就把我給轟了出來,我哭著向她要收音機,她則莫名其妙說從沒看我聽過收音機,要這玩意兒幹嘛!不過後來她還是依了我。

 當我心滿意足抱著收音機到客廳撥弄了一下午,卻再也找不到那兩個有趣的傢伙。隔了幾天又聽到那兩人的聲音,老媽說那是相聲,後來才知道這輩子所聽到的第一個廣播節目就是魏龍豪跟吳兆南兩位先生說的相聲,也才發現原來廣播裡有的東西電視上不見得都有。當時魏先生和吳先生的相聲並沒有固定播出的時段,他們的“現聲”,很像是電視台在節目突然短少了幾分鐘時會播出的米高梅或狄士尼卡通─都是被拿來緊急墊時間用的。

 晚飯後姊姊們就會拎著那台家裡唯一的收音機去寫功課,當時他們都上國中了,所以吃過飯幾乎沒怎麼休息就開始看書,我則可以在電視前消磨到睡覺,不過自從“相聲”經驗後,我多疑的老么性格開始猜想爸媽跟姊姊們或許有不想讓我知道的祕密,在當時的想法“聽收音機”可是成熟、沒空的象徵,我很願意去體會一下小大人的心情。

 於是每禮拜天上午我也開始跟著姊姊們聽警察廣播電台的【平平與安安】,後來平平聲音的觸角直深入電影、電視及卡通配音,而安安也由幕後的聲音表演走到幕前的童星。當時這個節目除了宣導交通安全外,還會應年輕聽眾的需求,請來專業的特別來賓。有一陣子他們會固定請到獸醫師杜白來解答小朋友對養飼養寵物的問題,而當時杜醫師在每個月的幼獅少年中也有一個專欄,講些他和動物朋友間溫馨的小故事,一下子專欄作家能發出聲音解答讀者的來函,真教人有種說不出來的驚異與興奮。

2002年4月26日 星期五

不正經舅舅

這篇文章是我2002年初剛從芝加哥回台北時模仿我的外甥一號的口吻寫的,五年多前他還是小六的學生,想不到一轉眼現在已經上高二(這暑假一完就升高三)了,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用欣賞又驕傲的口吻寫一篇<不正經外甥>,這樣至少確保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這個家族沒有搞砸這個孩子。(Summer2007)

 不正經舅舅是我媽媽的小弟,從小我就蠻喜歡他的,因為他常會帶著我去做些有趣的事,或者說,只要有他陪著,事情就會變得有趣起來。

 但我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這麼喜歡他,儘管我曾經向媽媽跟外婆抱怨過舅舅老是愛逗我,但他們竟然告訴我說我就只有這麼一個舅舅,因為真的沒有什麼“其他”的選擇,所以最好不要太挑剔。而且有一次我竟然聽到有人用“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來形容電視上一個很可憐的小朋友,我想要是得不到舅舅的疼愛,大概會淪落到一種很悲慘的處境,所以他愛逗就隨他吧,只要他還愛我的話那我就不至於太可憐了。

 另一個原因是他老愛胡說,把人家聽慣了的故事改得面目全非的,同樣的故事每次他總能講出不同的奇怪結局。剛開始我真的很氣他,有一次當他講到白雪公主把毒蘋果掉了包,害得老巫婆吃了以後感染狂牛症時,當場我就被氣哭了,因為那樣的行為實在太不公主了!況且那些什麼狂牛症的根本不可能會出現在童話裡嘛!結果他竟然回答:「不要狂牛症啊?那改口蹄疫好啦。」我覺得他一點都不了解小孩。

 後來等我上了大班,我開始發現原來有的時候舅舅是故意說反話,就是他說的話剛好跟他真正的意思是相反的。像有幾次當我們正在決定週末要上哪兒玩的時候,他竟然說他好想整天都待在家裡寫功課、練琴跟聽英文,我一聽真是急壞了,因為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練琴跟聽英文了,真怕媽媽會突然想起來要檢查我的進度。有的時候呢,他說的卻是歪話,但這些話常常可以歪打正著,關於這部份你還真得跟他有點默契,像我弟弟,雖然只比我小兩歲,卻常常不曉得為什麼我會為舅舅剛剛講過的一、兩句話笑得人仰馬翻的,不過後來他大概是因為自尊心作祟,儘管他不懂舅舅話裡的笑點,只要一發現我開始笑了,也就趕緊跟著傻笑,因為他怕被我發現他又沒聽懂。

 舅舅幾乎知道動物園裡所有動物的名稱,並且能說出他們的習性;另外他對山裡的植物、昆蟲和鳥類也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我最喜歡跟他一起去爬山、遊動物園跟逛博物館了,要不是他那麼胖的話,我懷疑他一定曾經當過泰山。後來,聽說舅舅要出國唸書了,當時我還不曉得事情的嚴重性,想不到他一去就是連著好幾年都沒有回來,偶爾我接到他來的電話,只有一個問題就是想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今年過年前,舅舅終於回來了,這表示我們又可以像以前一樣“鬼混”了。他很酷地告訴我說為了怕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不曉得要聊些什麼,他還特別去看了哈利.波特的書跟電影。雖然他出國好幾年,不過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不正經,他竟然說哈利應該改姓“潑皮”,因為他那副瘦乾巴的樣子加上好學法術的個性,簡直跟孫悟空一模一樣,既然孫猴子成天讓人“潑皮、潑皮”的喊,哈利也該本土化一下。我發現舅舅還是跟從前一樣愛耍寶,他竟然連哈利都不放過。

 我想舅舅的小孩的話應該很幸福,不過我希望他最好晚點結婚,不然我擔心要不了好久我就會成為“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孩子了。外婆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外甥賽舅”,意思大概是我跟舅舅越來越像了,其他的方面我並不很確定,但我漸漸發現越來越多人要我正經一點,但怎麼都沒有人要他正經一點呢?